1999 年 9 月 20 日,和尋常的日子一樣,診所工作忙到十點多,我們在十一點多回到樓上就寢,沒有什麼特別的氛圍。

時鐘的指針跨夜, 21 日凌晨一點四十七分,突然天搖地動。身處地震島上,這不是什麼值得驚慌的事情,一開始我們不以為意;但搖晃未止,房子竟開始劇烈震動、跳動,外頭傳來玻璃碎裂和各種不尋常的聲音。我跟妻子趕緊下樓探視九旬老母親,老人家很鎮定地說:「不要緊,等一下就會停了。」

感覺持續很久,地震終於停了,但不久又來了餘震,而且震度很強,內心不禁感到恐懼。外頭陸續傳來救護車、消防車的呼嘯聲,街道開始騷亂起來。那一夜有些冷,我們提著手電筒,把母親全身包得緊緊地護送到外頭。

斷電的街道一片暗沉,餘震中,附近大樓的窗戶玻璃不斷墜落,有些住戶穿著睡衣、短褲,邊叫邊跑奔逃出來,保命當前,大家已顧不得狼狽。

那一夜,臺中市區有震撼而無災情,但很多人嚇得不敢回家,也不敢待在騎樓下。夜太深沈,待餘震頻率趨緩後,我們確認住屋堅固無損,就把母親帶回家歇息。

身在中部的我們這時還不清楚,此刻我們正經歷臺灣歷史上災情最慘重的地震之一,而就在附近的其他鄉鎮,無數鄉親的命運從此被翻轉…

  善力齊集 情牽苦難人

隨著各地受災畫面陸續透過媒體播出,我們漸漸意識到災情非同小可。電視跑馬燈不斷發送災情與救災資訊,許多單位徵召有意參加賑災的醫護人員,當時已是慈濟會員的我,注意到了慈濟臺中分會。

我想,與其守在診所等待病人上門,不如去現場幫忙,於是拉下診所大門,帶著妻兒與診所的傷科醫師、藥師以及藥品前往分會,那時已是災後大約三天了。

回到臺中開設診所前,我曾在北部醫院擔任七、八年的外科醫師,後來到中國醫藥大學發展中醫醫療與任教,外科技術並沒有生疏,我想這時的我應該能發揮一些功能。

在臺中分會遇到來自各地的愛心人士,許多人在此之前並不熟悉慈濟,此刻卻為了同一念救人、助人的心,而聚集力量於此。

認識的第一個人,是來自長庚醫院的醫師,我問他:「長庚今天不是還有門診嗎?你怎麼會來到這裏?」他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:「這個時間已經不是上不上班的問題,而是臺灣發生了大災難,我已經向醫院請假一個月,要來幫忙賑災。」

另一位旅日藥師,在日本得知家鄉巨變,家裏有人受傷,焦急地奔回臺灣。確認輕傷的家人都平安後,他決定留下來繼續幫忙受傷的人,因此他也來到臺中分會。

更有許多來自臺中榮總、中山醫院、中國醫藥大學等中部各醫院的護理人員,也都利用工作之餘加入慈濟賑災行列。

我們被安排在省議會園區醫療站,沿途見到許多樓房坍倒,一旁的萬佛寺更是毀損嚴重,景象怵目驚心。偌大的廣場上人來人往,有許多醫護人員在照顧傷患,也有許多慈濟人在煮大鍋飯、一一膚慰驚惶傷痛的鄉親。

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景象,不禁驚歎與好奇,是什麼力量讓這麼多人出現在同一處,同心牽掛著同一件事--如何幫忙受苦受難的人度過難關?現在回想,是災難震出了大家的愛心,其實慈悲原本就藏在每個人的心裏。

遠遠的,有一位比丘尼領著一群人緩緩走近,旁人提醒我,那位就是師父(上人)。證嚴上人逐站關心慰問,一段時間後來到醫療站前,柔聲細語道感恩;災後第一時間,醫療站以內、外、精神科等醫藥用品為主,細心的 上人注意到我後方陳列著中藥,還特地詢問關心,得知我從自家診所帶藥,擔心造成我的負擔,還問我是否要用慈濟的。我回應 上人:「沒關係,藥品是診所本來就有的,這個時間點應該要拿出來。」

這是我與 上人的第一次接觸,深刻感覺--眼前的這位師父好纖瘦,看起來好疲勞,臉上寫滿了憂愁。我也明白來自四面八方的愛心人,正是因為 上人這樣的宗教領袖挺身而出,而得以找到一個運轉的核心,並各就各位展開救濟工作。

災區道路嚴重毀壞,加入慈濟賑災的第二天起,我們搭乘分會安排的吉普車前往。開車的人大多體魄強健,氣質豪邁,我問開車的大德,車後寫著「撒哈拉」是什麼意思?他告訴我是越野車隊的名稱。原來災後不久他們就與慈濟聯繫,主動排班協助運輸救災人員與物資,也在各地災區與安置點協助載運傷患和遺體。

至今我還記得那個人的容貌,他讓我再次見到不同行業的人們,用各自的方式來主動補位。

  慈航啟動 因緣永不息

某日,一位病人來到醫療站,他的小腿腫脹異常,隆起的傷口還流著血水,因疼痛劇烈而堅持不讓我按壓,我輕輕觸摸患部,覺得裏頭有硬硬的異物。

各大醫院人滿為患,像這樣的輕傷已經吸收不了,病人只能自行處理,忍痛多日才到醫療站接受診治。

在幫他清洗消毒後,我將鑷子伸進傷口,輕輕攪動後感覺到「叩」了一聲,接著把它夾出來─是玻璃碎片。一個、兩個、三個…約莫夾了六、七個碎片出來,一旁的人都幫他疼得倒吸好幾口氣。

就這樣在醫療站幫忙了好幾天,記憶最深刻的是去中寮鄉,不大的街區損傷慘重,傾倒的房屋阻斷了馬路,我們只能下車步行。第一排房子全倒,斷垣殘壁中,難免有斷肢與不完整的身體部位,這時已是地震過後大約一星期,儘管能處理的大體都已搬移,但空氣中依然瀰漫屍臭,可知此處傷亡不少人。

國軍派出部隊投入賑災,面對如此大災難後的人間慘況,經常接觸生、老、病、死的醫護人員尚且相當震撼,這群涉世未深的阿兵哥們,內心驚嚇可想而知,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漸漸浮現,會恍神、怔忡,晚上睡不著、半夜驚醒、說夢話等等。

除了慈濟,佛光山等許多宗教、慈善團體一起關懷鄉親,不少民間熱心人士會去慰問這些年輕士兵,還會主動來了解我們的資源需求,熱心幫忙籌募、捐助。

隨著時間過去,事情慢慢地被檢討,也慢慢地被記載。死亡人數從一百、兩百攀升到一千、兩千,受傷人數破萬,居民無家可歸,校舍毀損不堪使用…最讓我感動的是,如果當時沒有慈濟出來賑濟、膚慰、安置鄉親、重建校舍,難以想像混亂期會持續多久。

也因這些慈悲善舉被大量公諸於報章媒體,社會大眾才能快速找到可以發揮愛心的地方,實際付出行動。漸漸的,一個共同的認知在人人心中慢慢形塑出來--原來這就是災難,原來這就是賑災。

從那時起,慈濟變成臺灣社會的慈悲象徵,像一盞明燈,讓人心找到依止的方向。在地震前,我受洪青松夫婦之邀而成為會員,當時慈濟籌募建院基金,許多家庭對慈濟已有些概念。經過 921 震盪,我對慈濟有了更清晰的認識,受證成為慈濟委員,許多人也因此成為 上人的弟子。這不只是 921 後的餘波,更是一個慈濟精神的啟航與延續。

921 地震不只是場災難,更是啟發愛心善念的一大挑戰,它翻轉了臺灣人早期的冷漠、事不關我的心態,讓大家一下子清醒過來。

早期我們是受邀加入慈濟,後來才發覺,真正受益的不是 上人,而是我們自己。若非 921 的親身見聞,我可能不會成為慈濟人,也不會成為慈濟醫院的一分子,更不會有因緣幫忙催生慈濟大學學士後中醫學系的成立,並帶著年輕醫師們走入社區照顧弱勢族群。因為慈濟、因為佛法,人生境界得到又寬、又廣、又深的延展。

什麼叫因緣?很多事情貫穿在一起,災難其實不只是災難,世間緣分是很奇妙的。

  一滴水成為一片海洋

聽一位師兄說,還沒進入慈濟前,你可能只是一滴水,但融入慈濟後,你就變成大海。喜歡閱讀的我,從未有過如此震動心靈的領悟,原來你想要成為大海的生命體,就要先把自己融入大海。
 

口述‧王人澍(臺中慈濟醫院副院長)
整理‧何姿儀
出自‧慈濟月刊第622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