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生療養院,是一則令人動容的臺灣傳奇,這裏如同「第二個靜思精舍」,在金阿伯身上,讓人看到「芥子納須彌」。

第一次到樂生是 1986 年。初學佛的我,跟著「慈航堂」的法師們繞北海岸一周,拜訪「仁愛之家」等幾個機構,最後一站來到新莊的「樂生療養院」。

印象最深刻的是院友陳小蘭,失明、重聽、截肢、手指蜷曲、五官變形……首次見到痲瘋病人,給我的震撼有如「石破天驚」。一位師姊悄悄跟我說:「回家後,趕快洗頭、洗澡、洗衣服。」讓我更是忐忑不安。不久,從廣播中認識了慈濟;也從廣播中得知更多樂生的訊息。之後有因緣隨上人到樂生,才知道棲蓮精舍、念佛會長金義楨阿伯、賣心蓮的宋金緣老菩薩等感人的故事。

1988 年五月,我開始在《慈濟月刊》寫「微塵心蓮」專欄;跟著林麗卿和紀陳月雲師姊去樂生,採訪金阿伯和院友。金阿伯很詳細地述說樂生概況,建佛堂、從慈濟照顧戶變成會員、賣心蓮……六月份,「一個超越天堂的地方」刊出,引起轟動。許多師兄、師姊大量抽印,大量分送;也有很多人看了文章「揪團」去樂生「朝聖」。

有人來訪,金阿伯就在佛堂和大家講話,起初內容大約是講痲瘋病和慈濟淵源,然後就拄著拐杖帶大家參觀,一邊走一邊講,非常吃力。後來院友林葉看不過去,勇敢的站出來,協助演講和導覽。三年半後,對樂生認識更多,我又寫了一篇「火鳥」,引用余光中「火浴」中的「鳳凰」,和《大智度論》卷十六的「雉」作為楔子。

「『火浴』是劇痛的歷程,但經過焚燒、淬煉、淨化,待鳳凰自烈焰中沖飛而出,獲得再生,煥然一身燦爛新羽,即在永恆裏修成正果。」這段話對照金阿伯,真是再貼切也不過了。

第二段「雉」的故事是:一隻小鳥發現森林著火了,趕忙沾溼羽毛,飛到火場去救火……為了找出原文,我把《大智度論》擺出來,五大冊,從何找起啊?

「佛菩薩!我要找那隻不自量力的小鳥……」心中默默祈禱,順手抽出一本,一翻,可不是「雉」嗎:「昔野火燒林,林中有一雉,勤身自力,飛入水中,漬其毛羽,來滅大火;火大水少,往來疲乏,不以為苦……」後來天帝問他:「當至幾時?」雉答道:「以死為期!」

我抱著書,失聲哭起來——在金阿伯的智慧帶領下,樂生院友就是那令人動容的「雉」啊!

  眾生有病我有病 

歲月堆積,眼看著樂生的老人們不是病了,就是相繼凋零。2002 年初,我寫了「聽我說一個故事」,登在《臺灣日報》副刊。許多人看到我都問:「樂生要拆了嗎?他們要搬去哪裏呀?」

「為樂生的老人寫故事!」一個念頭起,隨即報告金阿伯,金阿伯也很贊成。於是我召集筆耕志工一對一採訪。全書完成後,恭請金阿伯寫序,但金阿伯寫字實在不方便,於是由他口述大意,我來代筆。「寒森歲月長--一個痲瘋老人的告白」就這樣完成。

「痲瘋不是原罪,也不是宿命;我們是病人,不是犯人或罪人。我們只希望被了解,被認同。」金阿伯說:「臺灣痲瘋病勢將走入歷史,希望如此的摧殘和痛苦,就到我們為止。」

2002 年八月《一個超越天堂的淨土》由靜思人文出版後,不久就一刷再刷,各大媒體也紛紛報導——一群家庭主婦為痲瘋病人立傳。這本書過了十年還在流通。

同年十月,金阿伯摔了一跤,常去樂生的一位民俗醫療先生說是脫臼,給「推」回去,並貼上膏藥。一週後沒有起色,我忍不住打電話到花蓮慈濟醫院給陳英和醫師,陳醫師請我寄X光片給他看。

我飛奔到樂生,那天金阿伯正巧到一家醫院做例行的心臟檢查,並拍了腿部X光片,醫師說:「骨折喔!要開刀。」又問:「你們痲瘋病會傳染嗎?」

一句唐突的話,傷透了老人的心。金阿伯表示:「寧可痛死,也不開刀。」後來我到醫院哀求取得片子,第二天送達花蓮,陳醫師說:「非開刀不可。」於是聯繫大林慈濟醫院簡瑞騰醫師,金阿伯就到大林動手術。

  

住院期間,當時的院長林俊龍和夫人天天來探視,全院上下將他奉為長輩和上賓。除了治療腿傷,連多年痼疾也一一「檢修」。醫護人員、志工紛紛來致意,連幼兒園小朋友也想來看「金爺爺」,最後是「金爺爺」移駕去幼兒園看他們。

金阿伯這一場病,我寫了一篇「病榻變道場」,登在《慈濟月刊》上。一直覺得金阿伯就是當代的維摩詰居士,「眾生有病我有病」,現在重讀過去所寫的文章,對金阿伯的行誼,還是非常感動。

  超越天堂的轉捩點 

金阿伯的學問和智慧,除了他非凡的天資和慧根外,當兵的訓練也讓他敏於觀察。年少時就逢戰亂,逃難中加入軍隊,抗日戰爭、國共內戰,金阿伯走過半壁江山。他說:在軍隊中曾有這樣的訓練:三天內要認得單位全部的人;過三天由背影要認得人;再過三天聽聲音要認得人;再過三天,聽腳步聲要認得人。

十五、六歲的小兵,經過十年,已經升為少校軍官。無奈造化弄人,大陸失守,退走臺灣,金阿伯在三十歲時被診斷出痲瘋而住進樂生 。

  

放棄自己、早日解脫是金阿伯最早的想法。不吃不睡或吃藥過量還是不能讓他結束生命。只因他讀過書、認得字,蓮友奉他為老師,從未學佛又不諳閩南語的金阿伯照本宣科,為大家講《印光大師嘉言錄》,因而進入佛法殿堂。

臺灣光復後,國民政府換發身分證,樂生病友被以「面容腐敗,不得辨認」為由,硬是無法取得身分,金阿伯投書各報爭取權益,半年後終獲善意回應,與社會大眾一樣,是個「人」了。

1952 年,樂生院區的基督教堂在外援下落成,院內佛教徒紛以「人家的天堂蓋好了,我們的極樂世界呢?」相詢,同時積極想籌建佛堂。蓮友拿出棺材本籌出六千元,想蓋個二十坪小佛堂,金阿伯眼光獨到,「要蓋就蓋大的」。

金阿伯寫了五封信給當時教界大德,獲得菲律賓華僑張文彬捐款三千菲幣資助,建地太小,蓮友到後山挑土兩萬多擔,填出三百坪。建築期間,齊心做小工,棲蓮精舍終於在 1954 年完成。他也被選為念佛會會長,連任再連任,成為終身職。

1978 年證嚴上人首次來訪樂生,應金阿伯之請求,修繕朝陽舍成為癱瘓病房,每月補助一萬五千元看護費和伙食費。接受慈濟照顧五年後,主動要求停濟,許多蓮友反過來加入慈濟會員,這是他們生命中很大的轉捩點。

「以前法師來講經說法,我們的供養金他們不收,說我們是被救濟的。」金阿伯說:「我們想植福都沒機會。」

加入慈濟,從此他們活出自信、活出尊嚴,肯定了自己的存在和價值;更重要的是他們體會到了佛法的真實義。蓮友林葉說:「以前念佛拜佛,都只是在應付阿彌陀佛。」慈濟的踐行理念,成為他們從「人間地獄」躍升為「超越天堂」的最大因素。

  

常常我會上山「求法」,如果有海外朋友來,不克去花蓮,我也會帶他們到第二個靜思精舍——棲蓮精舍。金阿伯的智慧開示,往往令見聞者法喜充滿。

有一次,我帶一位美籍醫師去,透過翻譯,醫師問金阿伯每天都做些什麼?金阿伯答了兩個字:活著。

我聽了又難過又佩服,「活著」對痲瘋病人而言,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啊!但是他們活過來了,活得比任何人都有意義。

尤其是金阿伯,活到 93 歲,清清楚楚,意不散亂,心不顛倒,念佛以終,幾人能夠?

  

筆記樂生二十五年,驀然回首,深深體會什麼叫做「芥子納須彌」,最卑微的人胸中,可以藏有如此偉大的峰巒。

仰之彌高啊!金阿伯!

撰文:陳美羿 
出自:慈濟月刊 2012-07"微塵心蓮"專欄
攝影(照片提供):于劍興、顏霖沼、徐明江、林啟文、許明捷、大愛電視台、大林慈濟醫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