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手術室,黃文國脫下口罩,牆上時鐘早已過了半夜十二點,空蕩蕩的六樓,只剩下一、兩位家屬心急如焚地等待手術結束。他是一位牙醫師,剛結束一場十個半小時的治療。

黃文國在家休息了兩個假日,再度走進診間時,傳進耳裡的是熟悉的吵鬧聲。這裡是臺北慈濟醫院特殊需求牙科門診,他的工作是讓無法配合醫生的牙科患者擁有一口美麗、健康的牙齒。而來到診間的病人以身心疾患為大宗,肢體障礙次之,其他則如漸凍人、失智症、腦傷等長照患者等。

甫過而立之年的小岳就是其中一個病人,多年前一場車禍,斷送了他的研究所生涯,雖然度過危險期,但嚴重的腦損傷讓他必須倚賴輪椅、尿布和家人照顧。日子一天天過去,小岳的牙齒因為疏於照顧而蛀損,一開口,黑黑小小的牙齒,不要說進食了,連治療都是一大問題。家人帶小岳到幾間醫學中心的牙科門診,得到的回答都是:「排個時間拔牙吧,這樣的牙齒至少要拔十一到十五顆。」

「這麼年輕,怎麼能拔這麼多?」相當煩惱的他們抱著一絲希望來到臺北慈濟醫院,黃文國看著爸爸媽媽猶豫的神情以及在一旁「嗯嗯啊啊」無法表達的小岳,思忖:「的確都是要拔掉的牙齒,裡面已經蛀空,小岳又沒辦法照顧自己,不拔掉很可能造成感染。可是,全部拔掉,會是他想要的樣子嗎?」

黃文國告訴小岳的父母:「我們要讓小岳躺上手術臺治療,牙齒我會盡量保留,只拔幾顆沒辦法救回來的。」

「你怎麼跟別的醫師說的不一樣?」面對父母的疑問,黃文國說:「一來這樣的孩子沒有自理能力,拔牙後不適合裝假牙,二來我們受的教育就是尊重生命,對我來說,一顆顆牙齒就是一條條生命,所以只要我能救的就會盡量救。」

看特殊需求牙科門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病人無法配合檢查的情況下,往往需要家人、護理師協助壓制,甚至束縛。面對無法溝通、答非所問、不能言語的患者,醫師只能以經驗和專業判斷,決定治療方式。

小岳上了手術台,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麻醉師在一旁提醒著:「已經過很久了,要不要下次再繼續?」但黃文國不為所動,只是加快手上動作,說:「病人的生命跡象還很穩定,再給我一點時間。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第二次機會,這些腦傷的病人,這次過得了麻醉評估,下次就不一定了。」

十個半小時的時間,黃文國一共為小岳補回二十五顆牙齒,只拔掉五顆無法修補的壞牙。走出夜半的醫院,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了下來,之後,在家人認真照顧下,小岳的牙齒再也沒壞過。

   治了牙,連說話都聽得懂了

阿宏在特殊需求牙科門診洗牙了快十年,雖然智能不足、走路不穩,但四十多歲的他身材卻相當高壯,每次在候診區等太久,就會對媽媽發脾氣,甚至出手打媽媽。提到對他的印象,黃文國笑著說:「從沒聽他講過什麼話,總是嗯嗯啊啊的,說了也聽不懂在說什麼,倒是很會流口水。鬧了幾次脾氣不進診間,一激動就痙攣,這種時候,後面的牙齒就怎樣都不給看,沒辦法檢查了。」

有一回,黃文國看到阿宏有幾顆蛀得相當嚴重的牙齒,他心想:「會不會就是這幾顆牙齒害他心情不好?」於是跟家屬商量:「洗牙雖然能把牙齒洗乾淨,可是對其他不好的牙齒沒有幫助,尤其阿宏會揮拳頭,不配合治療。你們要不要考慮讓他接受麻醉,我幫他整理好全部的牙齒?」

得到爸媽的首肯後,醫療團隊再次執行六個多小時的手術。

術後第十天是阿宏回來看診的日子。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黃文國總覺得那天阿宏的步伐特別穩,連口水都沒流了,坐上診療椅,阿宏舉起手揮了揮,用含糊不清的語言跟醫師說:「我沒有痛了。」

勝過千言萬語的感謝,僅僅五個字,讓黃文國紅了眼眶。原來,自己花時間做的一切不僅減輕了阿宏的痛苦,恢復咀嚼功能,甚至能讓他擁有更好的語言能力,黃文國心裡的激動難以言喻,他更堅定地告訴自己,要用專業幫助這些弱勢病人。

   堅持做對的事情

陳奶奶因為高燒不退被家人帶去家醫科門診,醫師建議看牙醫,一張口,黃文國就看到鬆脫的假牙、生鏽的釘子和腫脹的牙齦,於是告訴家屬拔除假牙的必要性。

緊接著,一群兒女就在診間吵翻了天。有人認為「聽醫生的話,拔!」;有人認為「發燒跟拔牙沒關係,不拔!」高齡八、九十歲的陳奶奶躺在椅子上,沒辦法表達意見。黃文國小聲地對她說:「拔掉你就不痛了,等一下如果你會痛,舉手讓我知道,好嗎?」陳奶奶對他眨了眨眼睛。

塗上麻藥,稍一用力,釘子就拔了出來。家屬對此相當生氣,直到醫師將完全發黑的釘子遞到一群人眼前,說:「這就是讓媽媽高燒不退的原因,你們還要繼續吵嗎?」診間才瞬間安靜下來。

一個星期後,陳奶奶的發燒不藥而癒。「你不怕未經家屬同意被告嗎?」「許多病人無法溝通,甚至有攻擊行為,不怕受傷嗎?」

但他很肯定地回答道:「家屬不信任醫師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,可是醫師的立場是要幫病人解決問題,而不是製造問題。只要做對的事情,哪怕家屬要告我,也沒關係,畢竟發燒不是件小事。」

這股傻傻的執念,讓他一路走來始終如一。

 

摘自/人醫心傳第193期
撰文/廖唯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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